傾城之戀【張愛玲百歲誕辰紀念版】:短篇小說集一 1943年

傾城之戀【張愛玲百歲誕辰紀念版】:短篇小說集一 1943年

  • 作者: 張愛玲
  • 出版社: 皇冠
  • 出版日期: 2020/02/17

這一本書集合了八篇張愛玲的短篇小說,而傾城之戀只是其中一篇,截至目前看到的為止,都旨在講述女性在封建制度的社會巨輪下,在愛情中做出好像有選擇的選擇,通篇開頭都是用講述故事的口吻,用一炷香的時間,詳細卻又富含文學的筆觸打開細思即恐的人生篇章

心得

《沉香屑 第一爐香》

故事在描寫上海女學生葛薇龍到香港求學,但礙於經濟壓力無法自立,轉而向不曾謀面的姑媽-梁太太請求金援,而梁太太也不是因為好心收留薇龍。早些年看準梁家的滿銀金山,義無反顧的成為粵東富商梁季騰的四房姨太太,也是最後一任,守寡後繼承大量遺產,開始奢迷的生活,與上流社會的各種交際、派對無一缺席,過程中也是物色各種小鮮肉,而收留葛薇龍就是為了培養成上的了檯面卻又不會搶了風頭的交際花。期間薇龍在派對上遇到喬家富二代-喬琪喬,因為是側室所生,不受待見,只能做一些吃喝完樂、輾花惹草的勾當,自此,就是葛薇龍那荒誕的暈船故事。

這篇短文比較像是一個警示預言,因為這樣的劇情就像是會在Dcard感情版看到的文章,甚至標題都顯而易見,甚至把身為女性代表的葛薇龍代換成男性、姑媽的事業換成黑道,故事的脈絡依然清晰且似曾相似。我很喜歡裡面喬琪與薇龍新婚當天,他和姑媽的對話:

我看你將就一點罷!你要娶一個闊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些的門戶,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幾千萬家財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驕縱慣了的,哪里會像薇龍這麽好說話?處處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錢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錢做什麽?當然,過了七八年,薇龍的收入想必大為減色。等她不能掙錢養家了,你盡可以離婚。在英國的法律上,離婚是相當困難的,唯一的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對方犯奸的證據,那還不容易?

這是多麼的病態利己主義才會說出來的話,除了狠心的把姪女半推半就的推入火坑,還給予剛新婚的其丈夫一些旁門的打算,但卻是非常現實也符合高風險高報酬的原則,而葛薇龍自己其實也非常清楚自己未來的命運,在最後一段寫到:

後面又擁來一大幫水兵(當時香港還是英國殖民,所以這應該是英國士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地亂擲花炮,瞥見了薇龍,不約而同地把她做了目的物(流鶯或是可褻玩的尤物),那花炮像流星趕月似的飛過來。薇龍嚇得撒腿便跑,喬琪認準了他們的汽車,把她一拉拉到車前,推了進去,兩人開了車,就離開了灣仔。喬琪笑道:”那些醉泥鰍,把你當做什麽人了?”薇龍道:”本來嗎,我跟她們有什麽分別?”喬琪一只手管住輪盤,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說——”薇龍笑著告饒道:”好了好了!我承認我說錯了話。怎麽沒有分別呢?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願的!”

從這個故事可以看的出來一開始自認為能夠出淤泥而不染的葛薇龍:

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閒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將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決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

在接觸種種紙醉金迷的生活後無法自拔,另外嚴重暈船的屬性也讓他不得不藉由出賣自己的靈魂,達成暫時的目的,也就是換得喬琪的人,但這渣男奉行的還是那一句經典名言:

薇龍,我不能答應你結婚,我也不能答應你愛,我只能答應你快樂

只要稍微有點腦的人就知道這超級渣,但就是有人無法下船的癡癡等待、自我催眠,所以張愛玲的這篇故事,最主要的重點其實就是: “不要太相信自己的自制力,反而更要畏懼人性面對慾望時,那毫不遲疑沉淪的速度”,從自我感覺良好,到看看就好,再到初嚐愛情與奢華的滋味,最後無法自拔就像毒品一般,而獲利的永遠是原本位居高位的梁太太與喬琪那一類人

喜歡的字句

  1. “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鵑花,正在開著,花朵兒粉紅里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牆里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牆里的春延燒到牆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
  2. “那是個潮濕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霧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霧里,只看見綠玻璃窗里晃動著燈光,綠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塊。漸漸地冰塊也化了水——霧濃了,窗格子里的燈光也消失了”
  3. “看那喬琪喬果然把一雙手抄在褲袋里,只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踱來踱去,嘴里和人說著話,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風一五一十地送了過來。引得全體賓客連帶的注意了梁太太與盧兆麟。他們三個人,眉毛官司打得熱鬧,旁觀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發笑。”
  4. “黑鬱鬱的山坡上,烏沉沉的風捲著白辣辣的雨,一陣急似一陣,把那雨點兒擠成車輪大的團兒,在汽車頭上的燈光的掃射中,像白繡球似的滾動。遍山的肥樹也彎著腰縮成一團;像綠繡球,跟在白繡球的後面滾。”
  5. “在黃梅雨中,滿山醉醺醺的樹木,發出一蓬一蓬的青葉子味;芭蕉、梔子花、玉蘭花、香蕉樹、樟腦樹、菖蒲、鳳尾草、象牙紅、棕櫚、蘆葦、淡巴菇,生長繁殖得太快了,都有點殺氣騰騰,吹進來的風也有點微微的腥氣。”

《沉香屑 第二爐香》

這一篇故事就真的是一個稱的上怪誕的小說情節,描寫一個單親家庭的母親,如何嚴加禁止三個女兒們接觸所有的性知識,而導致本該是大喜的新婚之夜,儼然成為其丈夫的地獄開端。羅傑安白登,四十歲,是華南大學物理化學教授,執教十五年間是個守舊的、不喜歡改變現況的人,從他的講義萬年不變這件事可以看的出來,但今日卻是他改變的開始,即將與剛滿二十一歲的蜜秋兒太太的二女兒-愫細結婚。在結婚當天因止不住興奮,而跑到準新娘的住所,試圖取得一些準新娘的訊息,途中與蜜秋兒太太的大女兒糜麗笙談了良久,換來的卻是糜麗笙豆大淚珠止不住的潸流,已經和前夫離婚的糜麗笙,心疼妹妹也可能面臨和自己一樣的境遇-遭受丈夫禽獸搬的對待,所以格外重視眼前這位準妹夫的再三保證…。結婚典禮完畢,果不其然,當天夜裡愫細就奪門而出,後面追喊的聲音仿彿是地獄的使者要索命般可怕,這件事很快就傳遍所有校園角落(教授住在學校充當宿舍的舍監),甚至鬧到校長也必須出面調停,最後羅傑認知到,糜麗笙前夫也許和他一樣都是普通人,只是女方並沒有任何性知識,誤認為新婚之夜的所作所為是禽獸不如的舉動,此時面對排山倒海的輿論以及無處辯駁的尷尬境地,選擇自盡。

我會說這一篇就比較接近我所接觸的小說筆觸是因為情節的安排有刻意引導讀者做出各式各樣的想像,而且也非常巧妙,第一個就是糜麗笙與羅傑的對話中不斷強調的:

靡麗笙擡起頭來,睜開了一雙空落落的藍灰的大眼睛,入了迷似的凝視著地上的電風扇,斷斷續續說道:「你愛她……我的丈夫也是愛我的,但是他……他待我……他待我的態度,比禽獸……還不如!他簡直不拿我當人看,因為……他說是因為他愛我……」

此時讀者的腦補會下意識的往家暴、性暴力、冷戰等等這些負面字句所引導;而第二次的刻意誤導就更直接了,就是愫細奪門而出到學生宿舍尋求學生幫助的時候,一些學生給予的註解:

  1. “一個架著玳瑁邊眼鏡的文科學生冷冷的嘆了一口氣道:「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檢點。我早覺得安白登這個人太規矩了,恐怕要發生變態心理。」”
  2. “一個足球健將著腰,義憤填胸的道:「安白登太太,我們陪您見校長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腳!」”
  3. “大家哄然道:「這種人,也配做我們的教授,也配做我們的舍監!」””

從這些評論中大家是義憤填膺,卻沒有一個確切的論述,讓我們知道當天到底發生什麼,又或者是旁人自行定罪他就是一個上流社會慣了的心理變態,但其實讀到後來就只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床笫之事,錯的是不具備性知識的愫細?又或是她那過度保護的蜜秋兒太太?又或是這封建制度下的大環境?有趣的是,站在羅傑的立場,他是沒辦法為自己辯駁的,因為他必須同時面臨三個挑戰

  1. “顧及老婆的顏面”
  2. “在如此世風日下,毫不諱言的講述來龍去脈是困難的”
  3. “礙於該工作是個高道德標準的教師,人們更是會用放大鏡觀察一舉一動”

我只能說他就是一個毫不誇張的社會性死亡,若他還想在社會中立足,唯一的出路其實就是遠離這個敗壞之地,但一瞬間被村八分的一個人,要能夠馬上做出決定也是不容易,那心裡要多堅強才能挺過來,最後在學校的三個星期,面對學生背後/正面的指指點點,女教授、女職員、女祕書、女打字員、女學生甚至教職員的太太們,那銳利的眼神仿彿要撕穿他虛偽的面具般靜靜等待,在他即將爆掉的那一刻,像搶頭香一樣直指他的鼻子道: 哈,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心裡扭曲的變態,去死一死吧!

就這樣,他按照糜麗笙前夫的老路,走向自戕一途,就像燒完的沉香一樣,燃息也滅盡。只能說無知真的很可怕,而無知又大驚小怪更是要命,如字面上的,也如現實上演的一般。

有一個地方很特別值得討論,為什麼蜜秋兒太太願意選擇四十歲的羅傑作為女婿,其實仔細想想,這樣的歲數不太是一個畸形的老少配,而且也不會是結婚後過幾年就守寡的高齡,但也不是一個性慾旺盛的年輕小夥子,如果是”厭惡”性知識的蜜秋兒太太,自然不希望女兒婚後能有多大的改變,我想這些都是羅傑被選中的原因。

另外我也很喜歡張愛玲描寫新婚第一夜的那種惴惴不安,利用外景象徵室內的一舉一動:

那時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鐵欄幹外,挨挨擠擠長著墨綠的木槿樹,地底下噴出來的熱氣,凝結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緋紅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種,充滿了熱帶森林中的回憶-回憶裡有眼晴亮晶晶的黑色的怪獸,也有半開化的人們的愛。木槿樹上面,枝枝葉葉,不多的空隙裡,生著各種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黃色、紫色、深粉紅-火山的涎沫,還有一種背對背開的並蒂蓮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黃的斑紋。在這些花木之間,又有無數的昆蟲,蠕蠕地爬動,唧唧地叫喚著,再加上銀色的小四腳蛇,閣閣作聲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寧的龐大而不徹底的寂靜。

《茉莉香片》

在家庭功能失和下長大導致個性陰鬱、敏感甚至扭曲的聶傳慶,以及無時無刻不圍繞著幸福以及自信的言丹朱,兩個截然不同性格的個體,一個母愛氾濫到不懂得抓取人與人的界線,妄想試圖改變另一個體的言丹朱;一個缺愛到極度不得別人好的聶傳慶,兩人之間必定不會有什麼愛的火花,有的只是一廂情願(對雙方都是,言想要改變聶,而聶想要愛,兩者不會有交集),而且像聶傳慶這樣的人,他不只是要一個簡單愛情,他想要更多,他還需要對方提供父母的愛,一個早該屬於他的未來,因為他的媽媽-馮碧落,其實和言丹朱的爸爸-言子夜,是前男女朋友的關係,但礙於身份落差,兩人最終無法結婚,所以站在聶傳慶的角度,他是忌妒言丹朱也憎恨當初做出錯誤決定的媽媽,讓他活著的二十年都在家暴以及PUA中度過。最後,在一次的聖誕舞會結束之後,言丹朱以及聶傳慶走在空無一人的山巔公路上,原本以為是個適合講開的場合,但病態的兩人終究是無法互相理解,得不到愛的聶傳慶對言丹朱動用了暴力,一開始言丹朱還有唏噓的呢喃聲音,漸漸的那聲音融化於皎潔的月光,恍惚間,聶傳慶知道她還沒有死,但這是真的嗎…

我在看這個故事時,非常有帶入感,因為身邊有好幾位聶傳慶,那種過度敏感、玻璃的性格真的很麻煩,我也不想要試圖成為他們的言丹朱,就拿一位朋友來說,生活中動不動就抱怨東怨嘆西,但另一方面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檢討自己,那種複雜的心裡扭曲來自於無法自由選擇家庭的原罪,以及求學過程的傷害,遇到這樣的人我已經試圖給予更多的包容,但終究無能為力

《凱特謎之音》這個Podcast中,我覺得描述的很棒:

指責別人造就現在自己不幸福的人,其實往往同時也是否定自我的那種人,他們很會自我否定,而且除了否定自我也認為自己沒有能力改變現狀,他會用強力的指責來平衡自己的無能為力,或者是乾脆逃避不要面對,好像這樣做那自己人生的不幸福就不是自己的錯,而是原生家庭的錯或是爸媽的錯

我是看過《被討厭的勇氣》,所以我認為會不會這些種種的自我否定或是指責外力的行為,是一個偽裝自己的方式,一個有意而為之的行為,他內心其實一點都不想離開這樣糟蹋自己的環境,因為一旦他離開了,卻仍然沒有得到幸福,他就什麼也沒有能怪的了,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地方。

說回到如何逃離原生家庭,我認為有時候地理上的離開並不能根本性的解決問題,因為我還是常常聽到朋友面對一些不如意的事情,習慣性的激烈的批判一番,可見這樣的態度、迫害與創傷已經內化到心坎中,怎樣都擺脫不了,所以單純改變與原生家庭的距離,顯然在這樣通訊網路發達的時代,更是不可行,唯有真正面對自我才能進一步思考如何改變自己,這做起來超級難,因為面對自我的同時還需要正視造成自己創傷的家庭,不管是父母、兄弟或是學校老師都有可能

這不是為了要指責誰或歸罪於誰,而是用這個手段來彌補自己失去的那一角,為當下的自己做出改變,才有可能擺脫原生家庭的禁錮

總而言之,幸福的人用童年治癒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癒童年,這句話給予本故事的聶傳慶以及他的媽媽-馮碧落都是說的通得,關於後者,因為她當時礙於封建社會的期待(門當戶對),所以不敢自由選擇真正愛的人,書中是這樣描寫的:

關於碧落的嫁後生涯,傳慶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籠子里的鳥。籠子里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郁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里的一只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黴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這一段很扎心卻也很現實,自從做出決定的開始,她就已經死了,也壓跟不想改變現狀,殊不知這樣的選擇也是世襲的,造成他的兒子聶傳慶最後也走向毀滅一途

《封城》

這一篇太文學了,看不太懂,看了一些分析才稍微能懂精妙的地方

《琉璃瓦》

這一篇覺得還好,沒有帶給我特別的感覺,故事圍繞在小康家庭姚家父親,為前三個女兒設想婚姻的過程,當時算是個青黃不接的時代,一方面有越來越多女性或是家庭崇尚洋派的自由戀愛,但仍有不少人更堅持傳統的媒妁之言。大女兒靜靜就是聽了姚先生的安排,好說歹說的嫁給同業的印刷鎖大股東的獨生子-熊啟奎(算是小開等級),一方面是為了自己工作上可能藉由熊家的勢,取得不錯的前程,一方面也是希望大女兒不要吃苦;相較之下,二女兒曲曲和三女兒心心,在故事中則是更崇尚自由戀愛的。

我覺得網路上的心得中有一句話說的很好,自由戀愛需要結婚雙方都精神獨立以及經濟獨立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否則一切都只是沒有本錢的空口說白話,是一種自我安慰且不顧慮後果的不負責任的行為,當然我也不是說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就比較好,完全取決於當時大環境是什麼樣子,在一個女性普遍找不到工作的情況下,以及就算找到工作,同工不同籌屢見不鮮,是要怎麼保證女方可以經濟獨立,再加上當時社會普遍認為女性嫁出就像水一般,代表在婆家更是要自立自強,否則弱一點的娘家準是要被婆家老小所欺負,這也是時有所聞的,只能說綜觀張愛玲的故事當中,這篇故事放到現在能探討的部分比較有限,其一也是因為看起來這個故事比較”正常”,但別忘了,在當時這個故事可能是所有小說中最前衛也是最值得討論的。

這一篇也是少數看的時候會笑出來的篇章,我直接貼上一段姚先生要嫁三女兒心心的其中一段,此時的場景是剛結束與男方的第一次見面回到家的時候

姚太太發急道:”你說呀!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盡管說”

心心道:”我有什麽可說的!”

姚先生在那邊聽見了,撩起褲腳管,一拍膝蓋,呵呵笑了起來道:”可不是!她有什麽可批評的?家道又好,人又老實,人品又大方,打著燈籠都沒處找去!”

姚太太望著女兒,樂得不知說什麽才好,搭訕著伸出手來,摸摸心心的胳膊,嘴里咕噥道:”偏趕著這兩天打防疫針!你瞧,還腫著這麽一塊!”

心心把頭發往後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臉來。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紅到鬢角里去。烏濃的笑眼,笑花濺到眼睛底下,凝成一個小酒渦。姚太太見她笑了,越發熬不住要笑。

心心低聲道:”媽,他也喜歡看話劇跟電影;他也不喜歡跳舞。”

姚太太道:”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怎麽老是-也-呀-也-的!”

姚先生在那邊房里接口道:”人家是志同道合呀!”

心心道:”他不讚成太新式的女人。”

姚太太笑道:”你們倒仿佛是說了不少的話!”

姚先生也笑道:”真的,我倒不知道我們三丫頭這麽鬼精靈,隔得老遠的,眉毛眼睛都會傳話!早知道她有這一手兒,我也不那麽提心吊膽的——白操了半天心!”

心心放下了桃花賽璐璐梳子,掉過身來,倚在臉盆邊上,垂著頭,向姚太太笑道:”媽,只是有一層,他不久就要回北京去了,我……我……我怪舍不得您的”

姚先生在脫汗衫,脫了一半,天靈蓋上打了個霹靂,汗衫套在頭上,就沖進浴室。叫道:”你見了鬼罷?胡說八道些什麽?陳良棟是杭州人,一輩子不在杭州就在上海,他到北京去做什麽?”

心心嚇怔住了,張口結舌答不出話來。

姚先生從汗衫領口里露出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他女兒,問道:”你說的,是坐在你對面的姓陳的麽?”

心心兩手護住了咽喉,沙聲答道:”姓陳的,可是他坐在我隔壁。”

姚先生下死勁啐了她一口,不想全啐在他汗衫上。他的喉嚨也沙了,說道:”那是程惠蓀。給你介紹的是陳良棟,耳東陳。好不要臉的東西,一廂情願,居然到北京去定了,舍不得媽起來!我都替你害臊?

還有三女兒後來如何評價原本相親對象-陳良棟的長相,也是頗令人發笑:

姚先生姚太太面面相覷。姚太太道:”也許她沒有看清楚陳良棟的相貌,不放心。”

心心蹬腳道:”沒有看清楚,倒又好了!那個人,椰子似的圓滾滾的頭。頭發朝後梳,前面就是臉,頭發朝前梳,後面就是臉——簡直沒有分別!”

《傾城之戀》

詳細的解析可以看 【楊照主講:孤絕的華麗—張愛玲】第六集《傾城之戀》 ,影片中講述前期范柳原登場前的新舊時代,我沒有很完整的看出來,只是有一點感覺的想著這邊的描寫,張愛玲應該是有一些事物想要表達出來

其他部分我認為都不難理解,尤其是白流蘇以及范柳原在香港那一段的勾心鬥角是最印象深刻也是最有趣的部分,看小說的時候真的就是一來一回的試探,站在白流蘇的角度,他要確定范柳原在想什麼,他是真的愛她嗎?還是他只是想要一個可供玩賞卻沒有實質名分的尤物?而范柳原的目標就很明確了,他就是要攻略白流蘇,讓他離不開自己,因此瘋狂調情,心裡的、外顯得通通難不倒他。

而我認為最讓我震撼的地方是,張愛玲使用了非常聳動的標題-傾城,卻真真切切在故事的後端漂亮的收尾起來,真的傾城了,因為當時二戰爆發,日本攻略香港,而駐紮的英軍大敗,香港真的傾城了,而在這之前,白流蘇已經在勾心鬥角中敗下陣來,心灰意冷的接受她當情婦的事實,但就在此時,大環境的變動之大,使得范柳原回心轉意,許給了白流蘇想要的結局-與他結婚,而站在白流蘇的角度來說,這一刻的夢想成真,是否就是因為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而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或者瞬間死去,是否也是由他們成全了她想要的未來,這是完全沒有任何道理的,或是邏輯存在的,但白流蘇就是這麼相信著,一廂情願的。

當然書中有非常清楚的描寫為什麼白流蘇有這麼一個非他不可的理由,以及范流原到底在想什麼。白流蘇想要的是一段新的婚姻、以及新的穩定的男人,為什麼說”新的”,因為她曾經離過婚,這在當時是奇葩到一個不行的經歷,面對家裡或社會上的流言蜚語,他有充足的理由離開這個會酸言酸語的家庭,她想要證明在新時代中,還是有無窮的可能;而范柳原是想要一個情婦,但不是那種傳統中國女性,而是有見過世面有獨立思想的,可以和他同頻率的調情的那種新時代女性(其實就是超級大渣男),而白流蘇正正就是那個人,所以兩個人的算計與想要的目標都不相同,卻因為最後大時代的洪流,人算不如天算的交織在一起,人算就是那些兩人之間的算計,有太多太多了篇幅了(范柳原真的非常會調情,不誇張,是那種超越海王等級的宗師),而且超級精彩;而天算呢,當然就是二戰爆發,香港淪陷。

《金鎖記》

這一篇是我認為張愛玲在這八篇故事當中,寫的最好的一個中篇小說,故事首先描寫賣麻油的曹七巧如何被愛財的哥哥嫂嫂賣給有錢的姜家做二媳婦,殊不知他們家的二兒子是個得了軟骨症的身障人士,對於曹七巧來說,非常可悲啊,唯一的希望就是等著姜家老太太去世後能分得的遺產。熬了十年,丈夫去世,老太太也相繼西山,得到了一筆不多不少的遺產,此時的曹七巧已經有非常嚴重的性格扭曲了,整天疑神疑鬼有人覬覦他的財富,因此刻意與原本的婆家保持距離,甚至她認為上門幫他的小孩(一男一女,長白與長安)提親的人家,也要貪圖自己的錢,而且她性格扭曲到,不把兒子當做兒子看到,而是視為一個男人,因此對於後來嫁進來的媳婦-芝壽,保持著敵意,時常把長白與他的房事情況,說給親家母,又或是刻意讓長白染上鴉片的毒癮,讓他可以時時刻刻待在家裡陪著她;對於女兒長安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她也認為想要與長安交往的童世舫,也在覬覦她的家產, 因此刻意在童世舫面前講長安的一些壞話,讓他們兩個無法順利走下去;另一方面,曹七巧也不希望這個家可以供她掌控的沙包或者說擺佈的木偶,也就是他的女兒長安,因為後來嫁人而離去,所以才想要拆散這個姻緣。

這一篇故事真的令人毛骨悚然,不是說有哪些鬼怪出現,而是曹七巧面對不管是姜家或是自己的兒女,竟然可以做出那麼多放到現在駭人聽聞的舉止,但張愛玲好就好在透過她前期的鋪墊,我並不會認為她的所作所為太誇張到令人無法信服,相反的,她做出這些傷天害理的事也是其來有自,前因後果讓我能夠的的確確的相信,她就是這麼可悲又可恨的一個女人,正如這篇標題寫的那樣,嫁進了姜家,其實就是配戴了一個金鎖一般,只是那金子卻連舔拭都碰不得,好不容易熬成婆,卻又把自己的不幸強加在兒女甚至媳婦、愛人身上,滿足他的佔有慾也毀了兩代人的幸福,正如最後一段描寫的: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那個傷痕不管過了幾代都還會持續下去,互相傷害的戲碼更是修無止盡的持續上演。